BQ=《北京青年》周刊SH=石可
BQ:你说过戏剧有治愈功能,这是什么意思?
SH:这是一个普通的常识,所谓“净化”或者“卡塔西斯”。这也是个比较辩证的逻辑,如果戏剧是冲着社会功能过去,那它往往没有任何社会功能,但“为艺术而艺术”的戏剧却总是以巫医式的神力调养我们的身心。人类学家也讲,一个社会总会积累起矛盾,或者“业障”。这些矛盾要怎么解决?戏剧有一个独特的地方,就是能解决其他社会机制、文化机制,甚至艺术门类不能解决的问题,无论是美术、电影或者其他,社会功能层面比如经济、法律,都没法解决戏剧解决的问题。因为戏剧的“在场”,一群人共同在场,这是核心。这在理论界知识界都是很粗浅的道理,但理论界和实践界互相正面砥砺的机制,在中国已经断了很多年了。
BQ:“在场”怎么就治愈了?
SH:现在社会中的政治、文化层面的各种争论,其实都是在意识层面。就算是再宣扬个体主义、自由主义,也是回不到个体的,都是在抽象的层面上打来打去。戏剧作为艺术的力量就凸显出来了——我把你拉回到你作为人的那一刻,我们面对面。现在很多人在网上喊打喊杀,但你和他面对面坐,他可能就是个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,或者是一般的二 B小青年。但在网上他怎么就那么凶呢?戏剧在社会的作用是解决这些微妙的、难以抽象化的、难以总结化的,现场解决的。年轻的时候小朋友们出去聊天,聊人生聊理想聊未来,那种共同经验的感觉,那种通路仪式的效果,就是戏剧的效果。你在进去之前是一个人,在出来后换了一个人。这是其他艺术门类没有办法比的,或者说不可替代的。一个人去美术馆看画,某些门类和流派,需要的是理智的观照,不要求你感情、情绪上的投入。但要说戏剧的话,肯定是一帮人,一起共同做这件事情。其中有两个要点,第一,共同经验,第二,状态的改变。这样的一个共同社会仪式,对社会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,这是所谓的治病。
BQ:所以你这个意思,比如朋友们聊天也许并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,戏剧的治愈也不是治具体的问题,而是一些更深层的东西。
SH:对,不是说你看一场戏解决一个问题,比如我们现在写一个反映拆迁的戏,出来拆迁问题就迎刃而解了——这不可能,永远不可能。复杂的社会问题要有专门的相关的各个领域的专家去商量去解决,但那一方面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替代这一方面的事情,因为我们是生活在社会个体里的人。也有人幻想设计一套办法,像一个机器一样让大家各安其位,把这个机器运转起来,以为这样问题就迎刃而解,但历史经验表明这从来就会失败得很惨痛。而戏剧担负的就是提醒和填补这个缝隙,提醒你这种机器是有局限的。人不是放在那儿的机械的玩偶,人有七情六欲,人有弱点,人有黑暗的一面。在剧场里不光是提醒,而是会让你知道,让你认识到自己有这样一面,让你正确地面对它。解决积攒在集体潜意识里面的东西,这是当代中国最重要的。
BQ:你觉得当代中国最需要解决的是什么?
SH:回到刚才,大家很凶恶的互相争论,争论的都不是他们在争论的问题,都是潜意识里的东西,他们的集体记忆在打架。集体记忆,每一个社会都有这个现象,但为什么独独中国打得这么凶呢?打得这么残忍呢?
因为这种集体性的治病救人的仪式因为各种力量,历史的原因,逐渐从生活中消失了。从广义上谈戏剧,我们小时候都有的社火、正月里游行时大家扮演各种人物,像香港的抢包山,台湾的拜三太子,内地现在基本看不到了。这些东西本身就是戏剧,属于戏剧的大范围里面,担负的也是戏剧功能。
艺术到底是“为人生”还是“为艺术”?这个争论是东西方都有的,但中国的毛病是把别人的争辩结果直接拿过来选边站队,忽略、蔑视、恐惧、羞耻于自己在地的直接经验,不停地掩盖、虚饰。
BQ:那么是所有的戏剧都有治愈这个功能吗?
SH:这是两个层面的事情。是戏剧就会有聚集人群,集体仪式,阿尔托所说的“瘟疫”嘛,是集体潜意识的释放。另一方面,我就不点名了,你会看到很多戏,不仅没有解决集体潜意识的东西,佛教用语叫“消业”,但它们反而使得集体“业”这个层面上多加了一层,因为它是虚假的东西,积蓄了一个虚饰,而这虚饰的基本特征,就是舞台上、表演空间中以标准答案构建起来的虚假身体。精神分析里的投射,说不愿意看这件事情,就视而不见,把这个事情投射到另外一个东西身上,另外那个东西变成“替罪羊”。很多戏剧是把功夫下在“替罪羊”身上,强调“正能量”,正正正正,能量越“正”,攒的病越深。
大家总说白领解压戏剧很俗很烂,但实际上它在我刚才讲的层面上并不是最差的,相反它是好的。它让你缓解了一天工作生活的压力了,而不是像布莱希特这一脉的人批判的那样:让你陷入一切都好的幻觉。我们常说一些戏剧艺术上有多高超多深刻。但是那种好不代表这种白领解压戏剧就是差的,就是恶劣的。很多人说我有艺术立场,我看不起它,我鄙视它,这种态度是有问题的,在中国这两种戏剧未必不是一个战壕的。
BQ:那你《新青猿》这个戏呢,你怎么形容它?
SH:我这个戏?我这个戏就是,你看我的宣传,我招演员时的要求是奇葩,我宣传写的是中二,法制文学风格,老军医风格,没开玩笑,说真的呢,就是老军医风格。多的我不说,如果我说了对宣传这个戏有好处,大家会被吸引过来。但如果我说了,那本来就打算看戏的人的快感就会削弱很多。就来吧,来感受一下是个什么东西,那个时候会知道这是什么风格。
BQ:你觉得自己做出来的戏是什么样的?
SH:出国以后我就站在外部,审视我们的文化环境,重新审视我自己,有比较大的波折性的变化。我自己觉得对这个门类有比较深刻的体会。但能实现什么,能做出多么好的戏来,不敢说。
我能说的是,戏剧作为一个艺术门类的基本问题,我是拼了老命去想过的,用身体证实过的,也在国外看过很多最一流的艺术剧团,看他们对艺术的态度,看他们的困境和突破的方式。我觉得中国的戏剧是很有希望的,因为我们做的事情也就是这些人做的事情。只不过国外剧团的环境好些,环境并不是经济环境或者是硬件,是他们有条件在精神层面上做他们自己,他们有条件去勇敢的战斗,不用怕七七八八的人跳出来说他们。而我们是互相道德绑架的社会。我来尝试做一个拆这个网的人。把互相绑架的扣至少做一个解的姿态,解不解的开再说。